在银河舞厅里,软玉溪是硬通货。香烟可以把这个隐秘世界的围墙凿开一道小口子,让我这个局外人得以窥到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值班大爷说他叫李守华,给舞厅看门这份工作,他做了三年了。 李守华大爷接过我递给他的软玉溪,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烟从他的嘴巴、鼻子甚至耳朵里冒出来。 “你就看这地方,是正经人来的吗?”李守华大爷说完,斜着眼睛睨我。
灯球辗转,气氛旖旎。
当你跳起舞时,迪斯科球在头顶上方高速盘旋,霓虹发出灿烂的光,洒向舞厅的各个角落,试图和上所有人的舞步。
“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007,东北初代霹雳弟,DJ瞅我也着急”,在老舅的《野狼Disco》里,舞厅是东北浮世绘的一隅。这里记载过改革开放初期的峥嵘岁月,留下了60、70一代的青春记忆,这里也作为“三厅一室”之一被大肆批判,留下了曾经常见于新闻头条的都市绯闻。
当一代人被遗弃在跨世纪的时间夹缝里,他们的舞厅,如今还留下了什么?属于上一代的浪漫,如何在这里延续?
在这座时间缓慢流淌的北方重工业城市里,我找到了一些答案。
朝鲜油画艺术家对我国人民娱乐生活的想象
据说,想要找到银河舞厅并不难,它地理位置优越,对面就是近两年最火的夜市,周边商铺林立,客流量巨大。我走到路口,老远就能看到一块设计粗犷、喷绘野性的巨型广告牌,我知道自己摸对门了。仔细看长裙女郎的脸上打了马赛克,看来图片版权意识在行业里已然蔚然成风楼梯间里舞曲的音浪把我推上了三楼,穿过人声鼎沸的棋牌室,银河舞厅向我正式敞开怀抱。蓝粉灯光给眼前蒙上一块梦幻的滤镜,人们跳着整齐的舞步,整个舞厅像打碎的水晶球,一股脑散开在我眼前。“穷不了你富不了我,感谢支持持续发展”,银河舞厅的广告标语和西瓜摊前的“比初恋还甜”相比实诚太多。来跳舞的人也并不想和这里见外,他们万物自备,只求一舞,并不想给这个几近破败的舞厅捐赠一分钱。从浆洗发硬的毛巾、到大大小小的保温杯,超市塑料袋虽小,但足够装下一天的物资。李守华大爷坐在前台,正在核算当天收益,面前的手工账单上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今天的kpi让他有点发愁。 “效益不好“,李大爷摇了摇头对我说,“你看这些人,哪个像舍得花钱的?”室外气温32 度,李大爷不顾跳舞阿姨反对,动作麻利地把舞厅里唯一的立式空调关了,剩几个吊扇呆头呆脑转着。 霓虹是舞厅的必需,这种上世纪流行的装潢构成了年轻人眼中赛博朋克的视觉基础,管道电线蜿蜒的顶棚上(现在流行叫 Loft)铺满了霓虹灯条,旋转的迪斯科球高悬中央,数不过来的光源加上两侧镜子的漫反射,让200 平的舞厅看起来十分迷幻。垂下的灯管红绿蓝光交替向下流淌,银河舞厅里好像真有银河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止了流动,即使回到20年前,一间舞厅的装修风格也大致如此。时间给来宾们也只留下了几道皱纹,最小年纪都在半百的叔叔阿姨们依然跳着几乎从未变样的交际舞。周末下午2 点,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二十对舞伴下场翩翩,十几名舞者场旁小憩,一台大功率旧音响撕心裂肺地播放着加重了鼓点的舞曲,在它寿命末期仍旧帮跳舞的人找准舞步。新入场的张姨在跟老友显摆新买的带亮片的舞鞋,给本就刺眼的舞厅又添一份珠光宝气;上了岁数的赵姨带着蹒跚的大爷在后半场姗姗来迟,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明显小了几圈,但还是让张姨眼红;李叔跟刘叔借火时被劝说下回要买细烟,最好再整个过滤嘴,这样焦油少,健康。东北话管讳莫如深叫“夹咕”,叔叔阿姨对我这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很是“夹咕”,像狼人闯进了他们的伊甸园。黄阿姨是舞池红人,她跟好几个舞伴一连跳了好几首舞曲,幕间还与他们热情交流技术心得。来到走廊小憩,满脸的汗也掩不住她的兴奋感。我走上前去跟她搭话:“这舞厅真热闹,阿姨常来吗?”黄阿姨正打开储物柜痛饮着保温杯里的菊花茶,“我刚来小伙子,对这不熟,你进去问问,里面有老主顾”。怕花了妆,黄阿姨简单用手点点脸上的汗,像学生怕错过上课铃,赶在下一首音乐开始前奔回舞池。柜门合上之前我瞥见了两双舞鞋和满柜的衣服,柜门合上之后我看到了租约最长的贴条。储物柜每月 20 元,一季度起租,黄阿姨大手笔租了半年“这舞厅是正经人来的吗?”李守华大爷特别喜欢用反问句来回答问题:“来跳舞的哪有正经两口子?都是铁子。正经人为啥不去公园呢?还凉快儿。”现在“铁子”语义变淡了。舞池里,一对老夫妇伴随着动感的鼓点熟练地转着圈,目光不时相交,随音乐摆动的舞姿承担了所有的交流。老头身材高大,目测足有一米八,老太体型娇小,头顶刚到老头胸脯,一曲终了,老头把手伸过老太腋下,一使劲将她托举起来。周围人纷纷叫好,起哄声渐起,“亲一个!”“亲一个!”“他们俩都有老伴,”李大爷跟我告密时,表情很奇怪,像是羡慕,“自己家里还都知道他们俩是舞伴,也不拦着……”鼓点震耳欲聋,我听不到李守华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开开合合,牙齿被烟熏得焦黄。只要音乐响起,秘密就会像一滴水,被淹没在银河舞厅这片海里。“小伙子你这水瓶是不是不要了?”,叔叔阿姨踩着鼓点精致地退场,旁边我没喝完的半瓶饮料也一并带走了。在银河舞厅里很好区别新客和老客,新来的人总会戴着口罩,正襟危坐躲在长椅的最边上,像个随时要起身离开,极力撇清自己与舞厅的关系,可随着天渐渐擦黑,也不见谁真的离去。还有一部分人,也带口罩。但他们不只想跳舞,也可能在等一个挽上胳膊的邀请,找个角落体验“十元一曲”——一项听起来就很有内容的服务。换乘到鑫保工舞厅,作为老牌舞厅,这些年鑫保工被挤压得够呛,在密室逃脱和剧本杀的夹缝中艰难呼吸,原来的一半也兑给了酒吧。进场 5 块,存包 3 块,艳粉的霓虹灯条给又小又暗的鑫保工增添了一丝暧昧气息。眼睛适应光线以后,发现只有三对舞伴在跳舞,大部分来宾在闲坐。卡座很挤,大家坐得很密,但仍有霸道的大爷肆意地躺满整个卡座。在灯光无法顾及的舞厅远处,三盏红灯在苦撑。这里是欲望角落,也是十元一曲的所在。“十元一曲”是来自舞厅的都市传说,形影单只的男顾客找陪舞女郎躲在舞厅暗处跳一支舞,跳舞之外还可以干一点别的。一首舞曲的时间收费十元。随着舞厅在年轻人的视野中逐渐远去,这种娱乐活动现在也被称为“老头乐”。老头在和陪舞女在跳“黑灯舞”,从远看他们像古早爱情电影的男女主角,紧紧相拥在一起。坐定没多久,两位陪舞阿姨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像招待外地来的大表侄。“小伙子来后边玩一会儿呗!”一边说话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陪舞阿姨衣着袒露,手里拿着男科医院赠送的宣传扇子作为身份的识别。她们时而出入黑灯区出演女主角,时而站在墙边作为舞厅的看客。躺倒的大爷正和熟人攀谈,无非就是昨晚喝了多少酒、打牌输了多少钱这样的醉鬼乐园式故事。这时小白阿姨拿扇子拍了拍我身旁的空座,“跳一会儿不?”经过了几秒的心理斗争,我下定决心:“走吧。”第一遍没能站起来,卡座的皮革实在太黏了。小白阿姨见我两腿打颤:“你别紧张,我又不吃人,跟着我跳。”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腰腹间,我悄悄往外挪了挪。我和小白阿姨贴得越来越近,和陌生人的突然亲昵让我有点上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有一只手慢慢往我的屁股滑去,羞耻、紧张一股脑涌上来,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眼前这个跟我母亲差不多大的“陪舞女”。不到一首曲子,她问我去不去水吧,“那里凉快,人也少”。我逃也似地点头。朝着舞厅深处走,向第二收银台交了 30 块,这对于鑫保工来说算高消费。再绕过曲折的走廊上二楼,我们到了水吧。“现在亮多了,之前工商检查嫌这里太暗,要求多装几个灯泡。”小白阿姨尽地主之谊,仔细介绍着水吧的情况。美其名曰水吧,其实只有瓶装矿泉水,一排卡座靠墙放好,前面象征性地放着空茶几。灯泡被一根电线扯在天花板,这样的补救耐不住消防部门的检查中午 12 点的水吧空无一人,随便落座。小白阿姨先好奇地看看我膝盖上的生长纹,再摸摸我的肚子,好像来陪舞的人是我。小白阿姨其实不姓白,因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久而久之鑫保工里就都这么叫她。那天她一身白色连衣裙,配一双中底厚得夸张的白色凉鞋,整齐的齐眉刘海遮住了额头的皱纹,也遮住了她的从前。她在农村长大,很早就结婚了,如今丈夫在外地做工程,孩子留在农村上学。她没跟家人说过自己的工作。进城后做过饭店服务员、超市收银员。直到有一天经朋友介绍,她走进了霓虹天堂,“有人请我跳舞、聊天,最后还给我钱,比我上一天班给的还多,一天房租和饭钱就来了。”小白阿姨这就喜欢上舞厅了。一开始隔三岔五晚上来,呆一两个小时就走了,但后来像上瘾一样,每天晚上都来。小白阿姨最后把工作辞了,正式留在这里做陪舞。“每次都说再也不来了,我也知道愿意往舞厅钻的都是什么人。”小白阿姨用手指了指我心的位置,“但每次手脚都不听这儿的使唤。”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份工作让她有了不坐班的自由,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每天钱赚差不多了就离开。来鑫保工一年半,她和“同事们”关系不错,管理层只收门票和酒水,和她们的收入不冲突。她喜欢的男明星是黄晓明,向往去更高端的夜总会。拿出手机,她给我看之前去过的城里最豪华的“漫长夜”,舞台中间有表演,舞娘穿着长纱吊着威亚从空中缓缓落下,这让小白阿姨十分羡慕。“人活一辈子,人没了钱也带不走,那就趁活着的时候多找乐子。舞厅就是找快乐的地方。”来鑫保工的都是上年纪的人,聊聊天、跳跳舞便是他们普通但出格的想法,“也有不老实的,但舞厅都有监控,还有经理巡场,没啥大问题。”她向我讲起 7 月初另一家舞厅发生的命案,一个男性常客,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刀刺向一个陪舞女郎。原因无非一个“情”字。风月场上没有真感情,但那个男人当真了。小白阿姨喜欢用“人生”造句,“人生跟舞厅没啥两样,你带着钱来,来寻找快乐,出了舞厅也别想着带走什么。”电视播放着《非诚勿扰》,爱情导师在讲“一段感情里真正有价值的是什么”。我觉得导师分析得没有小白阿姨透彻。互诉衷肠了一小时,我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撬开小白阿姨的隐秘世界,正往成为铁子的路上狂奔,这让我生出一种成就感。这时她却拍了拍我的手,让我缴纳了 200 块,并招呼我常来玩。一楼音乐震得人心慌,躺在卡座上的大爷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工作日晚 5 点的银河舞厅格外冷清,大爷大妈们回家做饭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包场舞池,跳了一首又一首。尽管前台的李守华大爷跟我保证晚上还会有人,但灯照亮、歌照放的无人舞厅还是令人感觉无比落寞。直到林阿姨来了,跟我一样生疏地入场、存包,买了一瓶芬达,跟她喷的橘子味香氛交相辉映。我并没有问她姓什么,只觉得她举手投足像林青霞。身材高挑、妆容精致,时尚的黑色雪纺连衣裙拼接一字肩波浪白纱领口,搭配一双 Vans 的平底鞋,如果不是后移的发际线,根本看不出她今年60多岁了。林阿姨直挺挺地坐在卡座上,我望着她的背影,像望一座孤绝的山峰,她脖子后面的莲花纹身,是山峰上点缀的植物,神秘、优雅,她像电影里最后杀出血路的悲情女主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悲情形容她。气场是有形状的,我怯生生地走过去,询问阿姨能不能教我跳舞,她用眼神示意我乖乖坐好。她在等待成熟男士的邀舞,而我这种尴尬又紧张,看起来会交际但不会交际舞的小伙子,只配聊天。这是林阿姨第一次来银河舞厅,她对这里的装修很满意。交际舞也是三步和四步舞曲,林阿姨喜欢三步的又叫华尔兹,这种舞跳得不快,很浪漫。只不过现在的曲子她不喜欢,鼓点太重了。以前的舞厅都有现场乐队伴奏。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罗曼蒂克,现在找不到了。有人找林阿姨跳舞,她根据来者的颜值程度决定是否答应,起身、跳舞、回座,所有动作娴熟地一气呵成。男舞伴乘胜追击,想和林阿姨一直跳下去。尽管驻颜有术,但林阿姨还是对年龄心怀芥蒂,听不得一个“老”字。“林阿姨你老伴愿意和你跳舞不?”“老伴?我老么?”“不是不是,您先生您爱人咋不和你一起跳舞来呢。”“……””林阿姨我真不觉得您老,您有50么?““我女儿都34了。” “算了你还是叫我姐吧。”
林姐对生活三缄其口。她的丈夫不会跳舞,也不想让她来舞厅,姐妹们也不和她一块儿。“假如有一天舞厅没有了可咋整?”“那我就去蹦迪。”
林姐渐渐在座位上舞起来了,我陪着她一起摇摆,画面像《低俗小说》扭扭舞的上半截。可能是让我问得烦心,林姐等到了一首三步舞曲,“小伙你跟我跳一首吧,跳完我回家。”在舞厅里男士被邀请是莫大的荣幸。我像模像样地挽着林姐,林姐牵着我的手领导方向,我的两只脚像企鹅一左一右交换,生怕踩到她。迪斯科灯球在闪耀,每次旋转林姐都会环视这曾经属于她的舞池,每过一面镜子林姐都会回望自己的身影,在斑驳的霓虹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流金岁月。她要走了,我非常想和林姐留一个联系方式,想哪天再和她跳一曲。林姐离开的背影很潇洒,我望着她,突然有点恍惚,我决定点根烟清醒一下。王叔刚从棋牌室出来,跟我借火,眼睛没离开我的软玉溪,我给了他一根儿,他很高兴。他一边炫耀自己刚打扑克牌赢了几十块钱,一边告诫我最好别来这儿的场子瞎打听,“里面门道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坑你钱来了。”这时一位陪舞阿姨走了出来,从她失落的表情能看出来今晚人真的不多。王叔在等她一起走,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边陪笑边拿过阿姨手里的塑料袋。无论是小白阿姨,还是林阿姨,她们跟我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怀疑其真实性,也许我本就不该来此寻找真实,这注定会让我失望。但当王叔挽着陪舞阿姨,亲昵地问晚上吃什么,我想,真真假假也许早已不再重要。从舞厅离开,我骑车回家,北方城市的夏天有凉爽的晚风。我第一次在傍晚时光好好地端详这座城,和这里的人们体内蕴藏的光与热。我想,也许留给舞厅的空间会不断被压缩,在疫情与城市发展的夹缝里,仅存的几家舞厅也会很快落幕,但我又马上驳斥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从思想上剥夺上一辈人仅有的快乐和放纵呢?电影《白日焰火》里的一句对白浮现在耳畔:那时候这家酒吧也叫白日焰火,现在鸟枪换炮了,可是多美多烂的记忆,都不会改变的。真要有舞厅绝迹的那一天,一定会有更多的林阿姨去酒吧蹦迪。而如果此时还想追赶最后一丝浪漫,去桥下,水泥桥墩和栈道码头构建的粗野主义建筑上,他们的伊甸园正借着粼粼的湖水闪着光。今日推荐,点击下图即可阅读
点【在看】
愿老去的一代人
仍拥有这块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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